2016年6月10日 星期五

讀 聽陳蕾士的琴箏 有感


          聽陳蕾士的琴箏一文係考試範文,原本跟考DSE的在下毫無干係,真是干卿底事 (或作關我底綫事),一日與中學老師閒談,談得興起,雖則吾師沒有「囑予作文以記之」,只是狂生不吐不快而已矣! 我對中樂的認識,如能 量化,可以說是負數﹔亦無參考其他賞識,全憑在下憶測,不喜勿插。好文章應做到老能解,我解不了可不是我的錯噢!
以下粗字為文章原文,幼字為筆者意見。
按一: 友人說此文用典太為明顯,令人敬而遠之。如有同感,抱歉萬分。筆者多用成語,只想表達自己腦海構圖,用典盡量使用令人一望就算不明,亦大概有個概念的典故。似懂非懂,方為美。筆者無意賣弄,亦無力賣弄,賣弄只令人生厭,作文時,為講求意象,唯有請諸位看官海涵。

聽陳蕾士的琴箏——黃國彬

他的寬袖一揮,萬籟
就醒了過來。自西湖的中央
一隻水禽飛入了濕曉,
然後向弦上的漣漪下降。

月下,銀暈在鮫人的淚中流轉,
白露在桂花上凝聚無聲,
香氣細細從睡蓮的嫩蕊
溢出,在發光的湖面變冷。

涼露輕輕地敲響了水月,
聲音隨南風穿過窗櫺
直入殿閣。一陣蕩漾
過後,湖面又恢復了平靜。

他左手抑揚,右手徘徊,
輕撥著天河兩岸的星輝。
然後抑按藏摧,雙手
游隼般俯衝滑翔翻飛。

角征紛紛奪弦而起,鏗然
躍入了霜天﹔後面的宮商
像一隻隻鼓翼追飛的鷂子
急擊著霜風衝入空曠。

十指在急縱疾躍,如脫兔
如驚鷗,如鴻雁在大漠陡降﹔
把西風從竹林捲起,把木葉
搖落云煙盡斂的大江。

十指在翻飛疾走,把驟雨
潑落窗格和浮萍,颯颯
如變幻的劍花在起落回舞,
彈出一瓣又一瓣的朝霞。

雪晴,山靜,冰川無聲。
在崑崙之巔,金色的太陽
擊落紫色的水晶。紅寶石裡
珍珠如星云在靜旋發光。

然後是五指倏地急頓……
水晶和融冰鏗然相撞間,
大雪山的銀光驀然在高空
凝定。而天河也靜止如劍。

廣漠之上,月光流過了
云漢,寂寂的宮闕和飛簷
在月下聽仙音遠去,越過
初寒的琉璃瓦馳入九天。

一九八二年九月二日

陳蕾士,當代音樂家,在中大任職期間,曾邀思果先生和我到崇基的音樂數據室聽他彈奏琴箏。崇基的音樂數據室幽靜雅緻,外牆披垂著常春藤,四周儘是花木和鳥聲。那天下午,我在琴音中成了個雅士,彷彿置身於古代的中國。現在陳先生已經退休,思果先生遙居美國,我也離開了中大,轉往港大教書,有空的時候只能聽聽陳先生贈送的唱片。當日美妙的琴音和箏聲,早已在吐露港的風中消逝了。

一九八三年八月十二日追記



以下為筆者二次創作


 聽陳蕾士的琴箏——黃國彬

他的寬袖一揮,萬籟 就醒了過來。
我可以告訴你,這文的第一句已然令我大感驚豔,事關黃氏利用了一種歌劇意象的手法去描寫事物。他ーー自然是指陳蕾士。寬袖二字,業已帶岀琴師的中國風味,暗示其服裝應是屬中式長袍一類;一揮衣袖,省去了撥動琴弦的描寫,活像琴師身有奇蠱法術,似揮魔杖,萬籟隨之甦醒。萬籟乃大自然聲響統稱,琴師一彈指,竟誘得大自然興歌相和,其縱然未必得道成仙,但肯定已臻超凡脫俗之境。讀者如有看過芭蕾舞劇,可能有印象,在音樂響起之前,芭蕾舞者ーー或演樹,或演花,必須靜止不動;音樂響起後,才傭賴伸展,繼而起舞。此句和芭蕾舞劇的意象大有相似之處!當然,黃氏寫了萬籟一詞,是為了後文寫花鳥蟲魚埋下伏筆,以便用自然景物借代琴音起伏。有人常說中文可以用一言半語表達諸般意思,靠的不是華麗詞藻,而是字詞的搭配所鉤勒出的景象。

自西湖的中央
一隻水禽飛入了濕曉,
然後向弦上的漣漪下降。
明顯地,此處是描寫琴師的手放在剛剛被撥至震動的琴弦上,隨即準備開展其後的樂章。黃氏極有可能從琴弦的震動聯想到湖水的震動。在物理學上,兩者的波型都是呈向四面八方作輻射狀。當然,在構圖來說,波紋從湖中央擴展是最為佳美;西湖在此處的作用只是為了充撐字數?寫了湖卻不知是哪湖,只好把歷代騷人墨客寫得透了的西湖放置其中。筆者對中國琴的指法可以說是一竅不通,因此不知琴師的彈琴掌型到底是作熊掌狀或是鷹爪狀,毫無概念。水禽可借代琴師之手從半空落下,或作琴音驀然 (from nowhere) 生成。作水禽而非飛禽,一以避免重複後文「飛」,二以配合前文西湖之境。濕曉一詞表達潮溼的清晨,如「芙蓉濕曉露」;一隻禽鳥隨著露水襯托住的黎明飛降到泛起漣漪的湖面,何其大雅 (甚有日本畫作的意象!)。再者,琴師首先用數顆音韻打破房中寂靜,再不徐不疾地慢慢用手一捺弦線,以示此樂章並非銀瓶乍破後的一輪金戈鐡馬,而是寫意鋪張的雲卷雲舒,精心落墨的細膩工筆。

月下,銀暈在鮫人的淚中流轉,
白露在桂花上凝聚無聲,
香氣細細從睡蓮的嫩蕊溢出,

在發光的湖面變冷。
剛寫完濕曉,筆鋒一轉寫明月,此為對仗。「鮫人的淚」暗指珍珠,所謂鮫人泣珠是也。此處「鮫人」也許用以對比水禽。銀色的光暈在珍珠的表面上流轉,意即圓潤的音色飄盪於房間之中。白露即白色露水﹔在桂花上凝聚無聲,意即陳蕾士的琴聲在不知不覺間交織出一片優美的氛圍,叫人似覺心神蕩漾,卻又無從追溯起究竟是那一顆音、那一段樂章如此扣人心弦。所謂潤物細無聲,無聲就是大自然的法則 --- 大音希聲,大象無形。陳蕾士的琴聲亦是這般滋潤作者的心。香氣慢慢從睡蓮的嫩蕊溢出,亦是一種表達樂章發展有條不紊的手法,不求立馬發展至高潮,但求慢慢蘊釀。香氣不急於從湖面併發開去,而是在湖面變冷,含蓄非常。此處指琴音營造一種精華內斂,似發不發的感覺,令人不勝期待。筆者雖然沒有多聽陳蕾士的琴聲,卻對西方音樂略有所聞 (罪過罪過),作者此番描寫令筆者想起威爾第 (Antonio Vivaldi) 四季樂章中夏的其中一節 -- 暴風雨 (Storm),亦是一直忍而不發,好吊人胃口。

涼露輕輕地敲響了水月,
聲音隨南風穿過窗櫺
直入殿閣。一陣蕩漾
過後,湖面又恢復了平靜。 
涼露輕輕敲響了水月,境界很空靈。涼露令我聯想到「夜涼如水」,卻敲響了水月,別無他法,只有在涼露凝結而墜落水面,弄皺水中明月倒影時,方可輕輕將之敲響。此處,筆者偶發奇想,水月倒影,是否借指模進句 (Sequence)?然則中樂是否有此一法?不管如何,涼露輕輕敲響了水月,可能是指琴師在數番輕攏挑抹後,一下揚手推撥,把一湖縱橫交錯的水波瞬息理順,在湖面泛起一陣清風,伴漣漪向同一方向推送出去(propagate)。此處,文中突然充滿了空間感﹕有一瓊樓出現在湖旁。琴音隨風穿過窗櫺,意即琴音在房中再次回盪,甚至溢出音樂數據室,飄出崇基、飄出中大、飄出沙田。聲音直入殿閣,為要表達琴聲之無遠弗屆,充斥整個空間。雖然是彈指之間,琴音已然沛塞蒼冥,包裹住聽琴之人。可是,此般充盈一閃即逝,琴師略作收撥,稍為住手,湖面又恢復了平靜,令聽琴者受用無窮,卻又點綴以一陣寂寥、一陣落差,令人不禁回味。

他左手抑揚,右手徘徊,
輕撥著天河兩岸的星輝。
然後抑按藏摧,
雙手游隼般俯衝滑翔翻飛。 
此處,作者選擇以直接描寫陳蕾士的動作,以帶出樂章的變奏。左手抑揚,似在按音﹔右手徘徊,似在撥弦。輕撥著天河兩岸的星輝,意即以兩手一番轉軸撥絃,琴音再度泛起,美不勝收,直追銀河星輝。突然,琴師手法倏轉﹔抑按即是藏摧,陳蕾士蓄意收起一番璀燦景緻,似有深意。驀地,陳蕾士旋肩轉膊,輕舒猿臂,雙手刺斜一伸,一輪狂風驟雨般急掃連彈,琴聲丁丁(音:爭爭),音調錯綜複雜,在高鳴和低咽當中爭持不下,舉棋不定。樂章終於發展至一瀉千里之境。

角征紛紛奪弦而起,鏗然躍入了霜天﹔
後面的宮商像一隻隻鼓翼追飛的鷂子
急擊著霜風衝入空曠。 
此處,作者賦每顆音韻以生命,追求跳脫。在中樂裏,五聲音階為宮商角徵羽,分別指Do Re Mi So La。著名以五聲音階創作的歌曲,有滄海一聲笑。Mi So 奪弦而起,Do Re 在後緊緊跟隨,明顯的是Mi So 比較高音,因而躍入霜天(很高的天,天越高越冷);Do Re 比較低音,因此聽上去比較低沉,追趕高音顯得吃力。奇怪的是,音樂不是講求和諧嗎?然而,樂章已臻高潮,反倒要求有「鐵騎突岀刀槍鳴」之感,猶其是琴箏一類的弦樂器,音色鏗鏘,不甘只作燕雀囀嗚,反倒追求杜鵑啼血、精衞填海之氣魄;如嘈如切,豪情直追高爾基筆下的海燕。衝入空曠,即琴音到了之前尚未涉足的維度。

十指在急縱疾躍,如脫兔
如驚鷗,如鴻雁在大漠陡降﹔
把西風從竹林捲起,把木葉
搖落云煙盡斂的大江。 
老實說,這段令我聯想起倪匡筆下的六指琴魔。Anyway, 琴師的雙手可靜若處子,令蓮香冷凝;可動如脫兔,急縱疾躍 ーー 紀錄片中的兔子會沒命價狂奔,不外乎一事 ーー 逃命, 由其是沙漠兔,要是稍稍走慢一步,早就給烏鳶「銜飛上掛枯樹枝」,或者是仙人掌枝。因此,脫兔為了躲避蒼鷹,會向最意想不到的地方逃竄,向每一個目所能及的沙洞縱深猛衝!陳蕾士的琴音也是如此岀人意表、蜿蜒曲折、左穿右插、波譎雲詭。驚鷗比較少見,多作驚鴻,但只為避免重複後文。在大漠陡降:大漠給人一種肅殺之感,有大禽陡降,無非為食,跟前文脫兔相應,也可借代琴音從高處陡降 (glissando?)。說完大漠,又說竹林、大江,也是一種常見的對仗手法。所謂舍弟江南歿,家兄塞北亡,為求對仗工整耳。把西風從竹林捲起,即從竹林捲起一陣西風,把木葉(聽眾的心神)帶送(carry away)至雲煙盡斂的大江 ーー 盡斂即消散殆盡,如此大江必定是一望無際,浩浩湯湯,表達了一種氣勢。一股風把木葉若干吹至大江裏去,表達了木葉的輕靈,也襯托出大江的宏偉。木葉從竹林搖落大江,即大江兩岸有竹林,寓意樂章轉換有度,不會把木葉刮到九霄雲外,再狠狠摔到江心。

十指在翻飛疾走,把驟雨
潑落窗格和浮萍,颯颯
如變幻的劍花在起落回舞,
彈出一瓣又一瓣的朝霞。
此處,作者重覆了十指一詞,竟為何意?我想,大概是沒有更好的選擇。這裡,作者不經意把我們領回湖畔(未圓湖?)。你身在古代的庭園,推窗一望,打擾了荷花池的怡然自得。忽然天空烏雲密佈,竟下起大雨來。你在雨水弄濕房間前拒諸門外,卻令其打在窗格上。一絲絲雨水在油紙上無力地滑落,只遺下一點點殘露﹔你看住雨水把浮萍打得載浮載沉,伴隨水波或高或低。淅瀝淅瀝,是甘霖,也作琴音。雨聲颯颯,是劍客起舞之際。你看,她一套劍耍得滴水不漏,起伏不定,如白蛇吐信、蒼鷹撲兔、猱猿升木、鯉躍龍門 ...... 一團銀光包裹住她,仿佛眼前的不再是舞劍倩女,而是指繞白緞的歌姬,在回旋起落﹔水珠打在綢帶上,只有綻放出一朵朵冰花,飛散到半空中,映照得適時天色已霽、含羞答答的陽光,幻化成七色霞暈﹔如畫家調墨,加紅添綠、天地玄黃都盡收其中,驀地一聲,卯足勁頭,用力一潑,如磐古初開,山岳湧現、天蒼地茫、旭日烘烤霞霧,萬華充盈於世。

雪晴,山靜,冰川無聲。
在崑崙之巔,金色的太陽
擊落紫色的水晶。紅寶石裡
珍珠如星云在靜旋發光。
雪晴、山靜、冰川無聲,萬有屏息以待。等待的是黎明,還是末世?你看!在崑崙之巔,三界引頸仰望,金色的太陽擊落紫色的水晶……然後一切復歸平靜,平靜……夜闌人靜,月白風清,只有空谷幽蘭,在顧影自憐……
金色和紫色,都是十分搶眼的色彩,兩者又豈能水乳交融?陽光從九天俯衝而下,凌居絕頂的堅晶又豈能無視其洶洶來勢?只好全力反撲,拼個究竟。高亢的角徵與雄厚的宮商兩強相遇,只好來一場龍爭虎鬥,令人心旌神搖。相撞一刻,光芒四濺,縱然有聲響,也早已遠超凡耳所能及,只有一片寂靜能映襯岀其瑰麗雄奇。紅寶石是璀璨奪目,懾人心魄;珍珠是圓潤澤手、皓白生溫。難道金戈鐵馬後,竟有完卵?有!造化神詭,豈是你我能企及?鬼神失色的災劫,竟以是寳石珍珠相忘於天地的襯托。

然後是五指倏地急頓……
水晶和融冰鏗然相撞間,
大雪山的銀光驀然在高空
凝定。而天河也靜止如劍。
可是,就在我輩快將得窺星際間最為瑰麗奪目的景致時,陳蕾士之手嘎然而止!突然間,仿佛支撐天地的那根定海針被頑皮的獼猴偷走,導致天崩地裂、飛沙走石、風雲色變!琴音營造的世界快要消失,剛才的烏金烈日黯然失色,幻化為冷酷無情冰晶,要和九淵下的雪原同歸於盡……「崩」的一聲,金石相擊,盪氣回腸,究竟是宮商角徵,已不打緊……琴音似收未收,仍然蓄勢待發,如箭在弦!雖琴音隱而不揚,卻鋒芒畢露;你是那異國使者,朝拜君王,走在兩旁矗立著執戟郎的甬道,誠惶誠恐,稍有不檢,你便會伏屍人前。正是「曲終收撥當心畫,四弦一聲如裂帛」。你彈奏完了琴,可是我們應該以喜?還是以憂來回報你的曲目?

廣漠之上,月光流過了
云漢,寂寂的宮闕和飛簷
在月下聽仙音遠去,越過
初寒的琉璃瓦馳入九天。
一曲既終,縱然先前有甚麼光輝,多麼了不起,在琴音既罷,更無新曲之際,都變得可有可無。午夜夢迥,只看見月光流轉處,緑瓦和浮雕發岀幽幽青光。多年以來,不知你聽過多少琴瑟琵琶,又有幾多句小調是你心所好?可是我只回味我聽過的那一曲;現在,她又在我心泛起。瓊樓呀!請你化左一縷青煙,好載我乘風飄去,帶我到物我兩忘的九天,永遠置身在琴音記載的那個境地。

一九八二年九月二日 
不用上學?

陳蕾士,當代音樂家,在中大任職期間,曾邀思果先生和我到崇基的音樂數據室聽他彈奏琴箏。崇基的音樂數據室幽靜雅緻,外牆披垂著常春藤,四周儘是花木和鳥聲。那天下午,我在琴音中成了個雅士,彷彿置身於古代的中國。現在陳先生已經退休,思果先生遙居美國,我也離開了中大,轉往港大教書,有空的時候只能聽聽陳先生贈送的唱片。當日美妙的琴音和箏聲,早已在吐露港的風中消逝了。

一九八三年八月十二日追記

聽聞當年這篇東西苦煞考生。難怪,難怪。考核想像力從來都不是可行的念頭。音樂資料室是否在許讓成樓?有空定要參觀一番。
六月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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